论古希腊社会的道德取向和价值判断

古希腊社会中没有一套完整的道德取向和价值判断体系,因此古希腊人对于“性爱”“情欲”等话题始终抱持随心所欲的宽容态度,甚至有一定的崇拜和宣扬意味。因此,在希腊神话故事中,追求情欲的目的更多是享受肉体上的愉悦,满足人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并不将其上升至精神、伦理和道德层面。古希腊人认为,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在社会中,都不存在自身的秩序和规则,在世界中起决定作用的只有神的意志和情欲。

古希腊社会原始情欲观的萌发可以从古希腊人对女神阿佛洛狄忒形象的塑造中得以窥见。关于阿佛洛狄忒的诞生存在两种较为常见的说法:一是克罗诺斯用燧石镰刀砍下了其父的生殖器并扔进了汹涌的大海里,它在海上漂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一簇白色的浪花从这不朽的肉块周围扩展开去,浪花中诞生了一位少女。二是认为阿佛洛狄忒是天神宙斯与瀛水之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冰海女神狄俄涅所生。

前者的说法表明阿佛洛狄忒自诞生起就与大海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联系到了一起,且其生命产生于男性生殖器官也意味着其本质被赋予了“性”的象征意义,是原欲的人物化、具体化和形象化的写照。而后者则隐去了希腊神话中常见的情欲争斗,将阿佛洛狄忒的出生看作男女结合的自然结果。虽然两种解释在细节上有所差异,但都体现出古希腊人将自身对情欲的认识转移至一个具体形象的神身上,借助编造人物背景和经历传达古希腊社会的价值理念。

美丽动人的阿佛洛狄忒虽然被天后赫拉嫁给丑陋无比的火神赫淮斯托斯,但她并没有被这段婚姻束缚了自己的天性。相反,她一心听从内心情欲的指使,播撒自己的情种,使得众男神皆为她着迷。当赫淮斯托斯发现阿佛洛狄忒与战神阿瑞斯的关系并把他们带到宙斯面前讨公道时,在场的众神对此大笑不止,就连主宰一切的宙斯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见,在古希腊神话中,众神的道德观念是模糊的、非标准的,对自身的爱欲活动是不加掩饰或拘束的。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说”认为,人格系统中的“本我”属于无意识本能欲望的深部,是人生来就有的原始本能、原始情欲,在意识之外,它包括遗传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冲动、欲望等,受“快乐原则”支配。这种快乐原则往往毫无逻辑可言,但这样原始的情欲能够让人充分感知到内心世界的需要。

孩童之所以能够成长为大人,是因为其需要经历一系列过程,这其中必定深含着爱的理念,更深含着性的意识和知识。所以在古希腊社会中,人们正视并肯定了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需求,对情欲的情感倾向是热爱、追捧和向往的,且在感官上无比享受这些性欲驱使行为带来的愉悦。古希腊文明对情欲积极开放的态度,也可从古希腊人描述的众神随心抒发欲望的故事中得以完全体现。

古希腊神话充满着浓厚的人性色彩,从古希腊人所塑造的奥林匹斯众神及半神身上都不难看出其世俗人性的特点。在古希腊神话故事的文学叙事架构中,众神在能力方面充斥着虚构感,又在实际行动中带有世俗感。这种虚幻的神性与世俗的人性相结合,构成了古希腊神话的主要特点之一——神被赋予了人的秉性,由此产生了“人无完人、神无完神”的哲学理念。

不同于中国神话体系中不食人间烟火、正直高尚、近乎完美的神仙,古希腊的神与人之间不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与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会因为追求自身的情欲诉求而产生欢喜、悲痛或愤怒的情感。

例如众神之王宙斯看见了关在塔中的青春美丽的达娜厄,便化身为一阵黄金雨从天窗倾泻而下进入达娜厄的身体使她受孕;酒神狄奥尼索斯偶然遇到了英俊少年安普罗斯,便很快地与他坠入爱河,整日沉浸在爱的欢愉之中,不问世事。古希腊人在描绘众神的情爱故事时,褪去了他们身上闪耀的神性光环,通过对众神独特地位的塑造和象征意义的赋予,将普世人性巧妙地融入其中。希腊众神实际上是被美化了的人,他们为了追求情欲而展示出来的爱恨纠葛无非就是古希腊人现实生活中夸张却也真实的写照。

追溯古希腊社会的人文主义色彩,可以联系其所处时代的自然、经济和政治的发展情况。古代中国的农耕社会,农业生产极度依赖自然,人们更强调顺从自然、遵从天命,而古希腊被海洋包围,缺少足够的耕地,难以实现自给自足,人们只能将海上商业买卖作为生存的手段。海洋商业贸易的繁荣发展逐渐培养了古希腊人开放、创新和进取的性格特质,他们形成了“人定胜天”的思想观念,重视和尊崇人自身的能力和价值,更强调征服自然、改造社会。

并且,频繁的商品交换使得人们彼此之间建立了相对平等的关系,这就为古希腊民主政治制度的建立提供了一定的社会基础。以小国寡民为基本特点的城邦的建立,使得城邦民主体制应运而生。这一制度鼓励公民充分发挥自身才能,积极参与城邦的各项政治事务,同时十分重视公民权利的行使,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每个公民的选择自由。就这样,人文主义在古代希腊得以萌芽和发展,并对文学艺术产生了巨大且深远的影响。

从众多的希腊文学或艺术作品中不难看出古希腊人对命运的困惑与反抗意识,命运的不可把握、天生注定和无法改变是古希腊人对命运的基本认识,如此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观也普遍反映在古希腊神话中。

古希腊人通常把“情欲”看作天命,情爱之事不是由人本身来主宰的,这也意味着一种情爱的先行注定性。例如象征着一切爱欲和情欲的小爱神厄洛斯每天背着两种箭,一种是爱情之箭,另一种则是抗拒爱情之箭。厄洛斯由自己的性情决定如何释放这两种箭,而这种随意性造成了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悲剧——前者对后者发起狂烈的追求,而后者坚决抗拒,最终选择变为月桂树。类似的情节还出现在雅典王子忒修斯和公主阿里阿德涅的故事中,忒修斯想方设法带着阿里阿德涅一起逃亡,而命运女神却在忒修斯的梦中告诉他:他们的爱情不被祝福,他们的结合只能带来厄运。醒来之后忒修斯明白自己虽然深爱着阿里阿德涅,却无力与神祇对抗,最终他还是选择离开同伴,留下了熟睡中的阿里阿德涅。以上故事情节的设定都表现了古希腊人对情欲观念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认为追求情欲的结果是天命注定的,情欲几乎变成了一种捉摸不透、不可控制的自然力量,往往带有悲剧意味。这些故事的人物无论是自身心存嫉妒怨恨还是无奈被迫接受命运安排,他们最终都成了悲剧的承受者。

在希腊原始社会发展初期,古希腊文明初步形成,古希腊人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仍处于萌芽状态,他们很难从科学层面解释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传统的形成原因,所以通常会把这些现象归为命运的安排。正所谓神话并非关于宇宙论事件或者人类灵魂中神秘冲动的反思,而是社会制度和社会行为的“许可证”,是对传统习俗、信仰和观念的确认。实际上,许可证理论表明,在一个传统社会中,每一种习俗和制度都需要用一个神话来验证并确认,神话并不试图在逻辑或者哲学意义上为这种习俗或制度提供解释,而是提供了一个与之相关的先例。

希腊神话中,众神虽然总喜欢在遥远的奥林匹斯山上注视着渺小人类的一举一动,常常像拨弄棋子般地在人类身上实现自己的意志,但他们自己同样也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就连在满足自己最基本的情欲需求一事上,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已经注定”的结果的影响。古希腊神话中,不论是众神还是凡人,在面对追求情欲而遭受的困难、痛苦甚至面对已知的悲惨结局时,都试图抵抗和斗争,这也使得其悲剧意味更为浓厚。

比如阿佛洛狄忒曾预感情人阿多尼斯会在打猎过程中遭遇危险而多次劝说,却也无法让自己的心爱之人摆脱命运三女神给予他的注定死亡的厄运。另外,古希腊人精神特质中不屈的悲剧精神,与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他们不满足、不屈服于所谓命运的安排,这才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冲突和无穷无尽的毁灭。其实希腊神话中情感悲剧的本质就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人们所遭遇的悲剧的折射。但古希腊人并不一味地回避悲剧带来的痛苦,而是将其真切地记录下来,试图在悲剧中寻找希望和光明。

“如果说前奥林匹斯神系记录了人类蒙昧时代婚姻及社会状况,奥林匹斯神系则更多反映了血缘集团婚姻及至野蛮时代对偶婚,及由母权社会过渡到父权社会。”古希腊人在希腊神话中构想了一个理想的社会——奥林匹斯山,这里的世界根据诸神之间的分工得以维持良好运转。宙斯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俨然是古希腊现实社会中男性权利的最高象征。

从希腊神话中不难看出,宙斯与天后赫拉的感情之间存在不和谐因素。宙斯天生控制欲强且多情又薄情,完全不受他和赫拉的婚姻所束缚。赫拉一直遭受着不幸婚姻带来的痛苦,但她也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愤怒或嫉妒之情,对于宙斯的情人们,赫拉总是想方设法地进行打压和报复。赫拉通过这些偏激的行为,努力维护自己对婚姻的忠贞和固有权利。赫拉虽然无法摆脱男权的控制和对其的依附而实现真正的独立,但她在这段婚姻关系中始终保持着自己坚定的态度,从未轻易屈服。赫拉对第三者做出的看似疯狂的惩罚,实际上是在被男权操控的生存困境下的一种自救意识的体现。

类似的女性主体意识在美狄亚杀子惩夫的故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美狄亚虽然贵为公主,却为了追求情欲不惜背叛父亲、杀害胞弟。所幸,美狄亚在此过程中并没有丧失独立人格,对后来的虚伪的夫权和王权更是不顾一切地进行抗争。在古希腊文明中,女性悲剧人物多具有激进昂扬、饱含张力的个性,其本性中强烈的自我意识表现为对命运的安排进行永不停息的斗争和在此过程中努力实现个人价值。

在当时,随着私有制的出现和生产力及生产水平的提高,母系氏族社会逐渐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婚姻制度的变革是父系制取代母系制的重要手段。在母系氏族社会的晚期,婚姻形态已由群婚转化为对偶婚,这一点可以从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赫拉的结合得到体现。另外,由于生产的发展,人们对劳动力的要求不断提升,男性在其中的作用日益凸显,因此男性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提高。

同时,男性迫切地需要和自己婚配的女性保持相对长久且稳定的关系,以繁衍和养育后代,使其能够继承家族财产和荣誉。女性婚配后从夫居住,因而也失去了原氏族的依托,只是整日陷于烦琐的家务劳动,被排斥于社会生产之外逐渐成为丈夫的奴婢和生儿育女的工具,家庭地位卑微低下。在这样看似平等的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关系中,夫权实际上在其中始终占有支配和统治地位,女性只能选择依附和顺从于夫权,这也是男性通常对婚姻不忠诚的原因。

古希腊人虽然按照父系氏族社会的形式构筑了整个古希腊神话世界,但因为受到尊重独立人格、追求自我价值、推崇个性自由的个人本位思想的影响,他们也赋予了希腊神话中女性角色一定的主体自救意识。从人性角度而言,这些女性似乎是因为情欲而丧失了本性,但实际上这是她们向男权社会的一种直接的宣告:女性同样拥有话语权,是独立的个体生命,在遭受无情的男权压迫时同样可以进行反抗和复仇从而获得解脱。女性倘若成了母亲,其既是生育主体,同样也拥有不可剥夺或随意践踏的独立自我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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