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全都灾难深重”,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在《波斯笔记》全书终结处,写下这么一句话。这部书里,还附了许多了解波斯的参考书目。
伊朗旧称波斯,年起才改称伊朗。两千五百年来,位于东西文明的交汇点、进可攻退可守的波斯,屡屡遭受飞来横祸。深重的灾难是一部书,而每个阅读者得出的结论却各不相同,这也往往左右着阅读者的命运。
人类第一个大帝国
中国有句老话,“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读伊朗史,也有同样的困惑。
金戈铁马、开疆拓土,是多少王者一生的追求。在世界古代史上,人类总共建立了六个横跨亚欧非的大帝国,分别是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
年,伊朗举行了一系列纪念居鲁士大帝建立波斯帝国周年的庆典活动。军人手举伊朗国旗,身穿波斯帝国时代战甲,请伊朗国王检阅。古典波斯时代服饰和现代伊朗军队的武器相映成趣,上演一场穿越大剧。
伊朗旧称波斯,年起才改称伊朗。伊朗人心里,波斯帝国存在了年。和中国类似,波斯帝国也经历了多次王朝更替。它的源头叫阿契美尼德王朝,也被称为“波斯第一帝国”。鼎盛时期,阿契美尼德王朝拥有万平方公里土地和万人口。
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同期,居鲁士大帝建立起超过秦皇汉武的功业,难怪伊朗百姓对他那么崇敬。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如果只是对别地、别族进行武力征服,还算不上英雄。波斯帝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幅员广阔的世界性大帝国,如何治国理政,需要自己去摸石头过河。
居鲁士大帝的仁德,被犹太人写进了《旧约圣经》里。当年,居鲁士大帝在征服新巴比伦王国后,下令让被称为“巴比伦之囚”的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故土,在耶路撒冷重建犹太教圣殿。这件德政,犹太人至今铭记。
今天的大英博物馆里,收藏着一件“居鲁士圆柱”。上面是居鲁士大帝征服巴比伦城后留下的一段文字,宣布解放奴隶、信仰自由和种族平等,被誉为“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人权宣言”。
对新土地上的人民及其信仰,实行民族和宗教宽容政策,成为这个王朝的底色,被后来的冈比西斯二世、大流士一世等延续下去。
大流士一世是一位王朝中兴之主,同样雄才大略。他深知一个民族混杂、经济联系薄弱的政权难以持久,改革势在必行。设立行省、组建军区、制定法典、构建税收制度、统一货币和度量衡、修筑御道开挖运河……他的一系列举措,让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大一统”。
阿契美尼德王朝存在了年,比起我们的封建王朝不算太短。中国的各朝代,只有汉、唐和明、清比它长。
起起落落是一个帝国的常态。后续的波斯帝国,在帕提亚王朝、萨珊王朝、沙法维王朝、凯加王朝、巴列维王朝都曾雄霸一方,只是再也没有阿契美尼德王朝那番不世之功了。
波斯,算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古时两国交往的通道,就是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
汉元狩四年(前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的副使曾访问波斯,中国史书里管波斯叫“安息”。后来,汉武帝又遣使专程访问安息国,安息派大将率领二万骑兵,驱驰千里,赶到东部国界隆重迎接汉使。当汉使返国时,安息使者随同而来,首次访问了汉王朝,带来鸵鸟蛋、幻术师作为礼物。
古波斯有句谚语,“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唯有中国人才有两只眼睛”,意思是中国不仅精通理论,还拥有技术。中国从波斯引进了大量物产,如葡萄、石榴、黄瓜、胡椒等,而波斯也学习了中国丝绸、铁器、瓷器的生产技术,获利甚巨。就连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明教的根源都在波斯。
为何受伤的总是我
如果波斯一直强大下去,也就不会有后续那几个横跨亚欧非的大帝国了。
无论是从创建霸业还是经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波斯的地理位置真是没得挑。这里是“三洲五海之地”,位于亚、非、欧三洲交界地带,在阿拉伯海、红海、地中海、黑海和里海之间。无论向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发力,都能有番作为。只是,不仅波斯这么想,它的邻居们也是这么盘算的。
有个魔咒,一直困扰着波斯和后来的伊朗: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波斯不可谓不强大,但是在它身旁,总有能与之抗衡甚至更强的对手存在。与这些狠角色交往,波斯总是处于下风,甚至一次又一次摊上亡国之祸。
伊朗人引以为傲的“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断送在了希腊人建立的亚历山大帝国手里。至于波斯人和希腊人究竟存在什么矛盾,非得你死我活,哪怕是希腊著名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搞不清楚。
总之,外来征服者不仅把波斯国都波斯波利斯城付之一炬,还在此后的百年间,把波斯人变成了自己的臣民。从世界第一帝国之民到异族统治的亡国臣民,这种身份骤然转变所造成的民族心理创伤,让人想想就觉得后背发凉。
好不容易走出了希腊人统治的阴影,恢复起国力,建起了蒸蒸日上的“波斯第二帝国”帕提亚—萨珊王朝,可波斯人又迎来了一位更难对付的新邻居:罗马帝国。双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谁都想在这块地盘上当老大,结果鹬蚌相争,渔翁给得了利。
波斯被罗马拖得精疲力尽,引发了激烈的内部斗争,自年开始的五年间,竟然更迭了五位帝王。就在此时,崛起的新兴力量阿拉伯人走到台前,对波斯展开了进攻,轻易便灭亡了风云一时的“波斯第二帝国”。
好不容易熬到16世纪,“波斯第三帝国”沙法维王朝的对外关系依旧惨不忍睹。它的对手换成了奥斯曼帝国,这是一个国力之强让整个欧洲心惊胆战、视作梦魇的国家。
对阵奥斯曼二百年,波斯败多胜少。让波斯郁闷的是,就算打了胜仗,自己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奈之下,帝国的都城一路南迁,以避敌锋芒。然而,这场战争马拉松的赛道上,除了奥斯曼,波斯的对手还有土库曼、乌兹别克、阿富汗、俾路支、俄罗斯……实在是太难了。
即便是到了文明许多的20世纪,这片土地还是不安生。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伊朗不仅是盟国向苏联运送作战物资的重要通道,也是在此有驻军的英、苏、美的角斗场。特别是随着二战局势的明朗和冷战思想的抬头,美、苏、英对伊朗的争夺日趋激烈。
战后,英、美联手把苏联势力赶了出去,美国又帮伊朗摆脱了英国势力的钳制,剩下了美国一家独大。从两伊战争到伊朗核危机,时至今日,这个国家依旧在为真正的独立自主,做着各种抗争。
心中有个“波斯梦”
如同其他渴望复兴的民族一样,伊朗人也有一个“波斯梦”。
作为文明古国,伊朗人十分看重历史文化的传承。在伊朗,不分男女老幼,几乎人人会背诵波斯历史上大诗人的诗。
伊朗历经战争和自然灾害,对文物的保护却是世界一流。近年来,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多次踏上伊朗土地,在他的相机镜头中,我们看到了伊朗人文化保护的执着。
波斯波利斯,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都城,大流士一世所建。世界上现存的古城遗迹中,具有两千年以上的屈指可数,比如雅典卫城、罗马古城、庞贝古城,当然还有这座波斯波利斯。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文化的记忆却不能抹去。公元前年,亚历山大东征中,波斯波利斯被焚毁。木质的屋顶灰飞烟灭,石制的地基、柱台、廊柱与柱头得以保存。狮子、鹰等动物形象被对称地雕为柱头,或立于石柱,或卧在地面,昭示着昔日波斯文明之盛。
现在的伊朗,不能算是个小国。它的国土面积约.5万平方公里,世界排名第17,人口也有多万。然而,伊朗人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那个大波斯帝国。辉煌的历史,留给这个国家沉重的偶像包袱。可惜,现实总是无情地打脸。
经历总是决定一个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心态。伊朗的文化心态是:外部敌人不希望伊朗强大,它们总是在阻止伊朗的健康发展,伊朗是国际社会的受害者。
其实,这事情也没什么想不开的。优越的地理位置,注定了这里会成为东方、西方冲突的前沿阵地。亚历山大东征、蒙古人西进、阿拉伯大军征服半个世界,都是先征服伊朗高原,再将它作为进一步扩张的跳板。
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东西方的博弈史。东西方的天平,受双方文明发展水准的牵引与制约,而来回倾斜改变。波斯的历史证明,过去两千多年,基本态势的变化是从“东强西弱”到“西强东弱”。
波斯民族与中华民族的历史遭遇十分相似:都有数千年的文明史,创造了伟大灿烂的文化,都是曾经的强国;在西方工业化后,两个民族都衰落了,并遭受列强欺凌。
只不过,位于近东的波斯,相较于处在远东的中国,受到西方列强的冲击更早更猛烈。这种冲击使波斯帝国的瓦解相当彻底,甚至经历了从“波斯”到“伊朗”这样断裂性的变革。
苦不苦,眼睛总得向前看。地理位置给伊朗的发展进程带来重大影响,历史包袱对当下伊朗内政外交的影响也是清晰可见。但是,一个国家的地理位置无法选择,历史往事也是客观存在的,如果只是怨天尤人,只能在执念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波斯是一面镜子。东西之争依然存在,只不过东方的前沿,已经换成中国。如果中国重蹈此前东方国家的覆辙,单纯从东西对峙的视角看待这种博弈的话,恐怕仍难有大突破,好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这点。
在最近中国大使馆捐赠给伊朗的物资上,用中文和波斯语写着古波斯诗人萨迪名句:“亚当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原诗是这样的:“亚当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染全身。为人不恤他人苦,不配世上枉为人。”
这首诗被作为座右铭悬挂在联合国总部,成为国与国之间和平共处的行为准则。想必,这也是中伊两个受过深重苦难的文明古国的共同心声。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张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