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年10月7日，希腊极右翼政党金色黎明（GoldenDawn）遭到取缔，并被宣判为犯罪组织，政党领导人分别被判13年，57名组织成员被判处监禁，时间加起来超过年。
这是继二战后纽伦堡审判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对法西斯主义者的审判。也是70多年来，欧洲国家首次大规模审判一个政党，将其从合法政党变为犯罪组织。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疫情期间发生的世纪大审判。
10月7日，主审法官玛丽亚·莱佩尼奥蒂（左）审判金色黎明极右翼组织。图片来源：TheGuardian
没错，金色黎明的成员都是名副其实的法西斯、纳粹主义者。
欧洲可以说是再一次击败了纳粹。
10月7日是对金色黎明的审判日，成千上万的希腊公民聚集在法庭外，挥舞着标语，大约名警察在该地区巡逻，直升机和无人机在天空盘旋。图片来源：法新社
01
邪恶的犯罪组织
金色黎明到底有多邪恶呢？
这个成立于80年代的政党组织，一开始就带有极右的色彩。
早在90年代，金色黎明就对一些移民、左派人士和犹太人进行攻击，甚至谋杀。
本世纪初，金色黎明还专门组织足球流氓公司，在足球比赛时攻击其他族群的人，并以此宣扬「民族自豪感」。
再来看看它这几年的恶行：
年，金色黎明支持者企图谋杀三名埃及渔民。
年，金色黎明支持者袭击了希腊共产党的工会成员。
除此之外，他们还对左派女性进行攻击，杀害在土耳其的塞浦路斯人......
谋杀、袭击、洗钱等类似的行为，还能列出一长串。
金色黎明年2月在雅典的集会，上面的旗帜是希腊国旗与金色黎明的党旗。图片来源：美联社
金色黎明的拥趸视同性恋为「疾病」，认为穆斯林都是「圣战分子」，并公开反对犹太人，坦诚自己的「白人至上主义」观，还在聚会上行纳粹礼。
就是这样一个罪行累累的组织，却一路壮大起来，在警察群体中深受欢迎——一些警察庇护金色黎明的成员，或者干脆就是其成员。
年，金色黎明在希腊议会中获得7%的选票（希腊议会议席共位，金色黎明拿下了18位），成功进入议会。
在议会占有一席之地后，金色黎明的行动更加肆无忌惮。
年9月发生的帕夫洛斯·费斯萨斯（PavlosFyssas）案，是金色黎明所操控的最臭名昭著的事件。
事情起源于希腊著名的音乐家和饶舌歌手费斯萨斯。
年开始，费斯萨斯便是希腊音乐界最活跃的音乐家之一。他本人在创作的同时，还参与很多政治活动。在政治上，他拥有与金色黎明完全相反的左派立场。
后来，费斯萨斯开始参与希腊极左党派安塔利亚（ANTARSYA），这个党派下面有几个极左组织，它们倡议希腊退出欧盟，放弃欧元，反对资本主义。
政治立场上，金色黎明和安塔利亚针锋相对。
但安塔利亚和它相关的组织并没有在希腊议会获得席位，可以说，对于当时已经获得席位的金色黎明，其实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然而，由于费斯萨斯本人的社会影响力，他还是成为了金色黎明的眼中钉。
年9月17日晚，费斯萨斯和几个朋友去咖啡馆看球赛。在接近0点时，费斯萨斯遭遇了一场谋杀。
警方赶到时，费斯萨斯尚存一息，并指认了凶手——当时在他旁边的乔治·鲁帕基亚斯（GiorgiosRoupakias），他正是金色黎明的信徒。
费斯萨斯去世后，鲁帕基亚斯被拘留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得到保释。这引起上至议会，下至民众的集体愤慨，数千人在几天后走上街头。当时，人们认为，金色黎明的党派议员就是命案的幕后主使。
雅典街头的反法西斯标志与费斯萨斯的画像。图片来源：法新社
费斯萨斯案是一个转折点，从这时开始，金色黎明开始被认为是邪恶的极端法西斯犯罪。
事件发生后，有22名相关人员被捕，包括这个政党的领导人、副手以及四名议员。逮捕之前，警方还将那些与金色黎明关系紧密的警察停职，以免在行动前走漏风声。
尽管当时的希腊民众愤怒地走上街头，尽管当时的总理萨马拉斯愤怒地宣称「绝对不会让纳粹的后裔毒害我们的社会生活，不会容忍这种犯罪」，但年的审判，并没有完全打击到金色黎明，也没有否认其作为一个政党的合法性。
直到魔幻的年，金色黎明的成员陆续被捕，包括其党魁米哈拉利阿科斯（NikolaosMichaloliakos），希腊才真正开始清算这个作恶多端的组织。
与此同时，雅典上诉法院也考虑将金色黎明的支持者（或成员）企图谋杀三名埃及渔民的罪名，以及袭击希腊共产党工会成员，造成人身伤害的罪名加以合并裁决。
金色黎明党魁尼古拉斯·米哈拉利阿科斯在15年的一次集会上行纳粹礼图片来源：FinancialTimes
像金色黎明这样的组织在希腊已经活动整整三十年了，为什么它能够获得数量可观的支持呢？
02
纳粹生长的温床
说起来，金色黎明的发家史和希特勒领导的纳粹党异曲同工。
首先，二者都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民意，都是在民主程序下产生的；
其次，希腊与当时的魏玛共和国在民主制度的建立上都不成熟；
除此以外，最耐人寻味的是，二者的发展条件与历程都根植于各自的环境。
年，希特勒成为德国工人党（DeutscheArbeiterpartei）党魁，并一手将之改造为后来的纳粹党。希特勒建立了党卫军，并缔造了第三帝国。
促成希特勒在短短10年中突然崛起的重要原因，是当时魏玛共和国的经济衰落。
希特勒在年总统竞选上的演讲，正值30年代德国的经济大恐慌时期。图片来源：wikipedia
20世纪20年代，魏玛共和国出现了严重的恶性通货膨胀，失业率急剧升高。
这时候，年美国华尔街的股灾引发了经济大萧条，首先就影响到了德国，这是因为德国当时非常依赖美国的借贷，这让本就已经不景气的德国经济雪上加霜。
到了年，德国经济跌入谷底，失业人口超过万，接近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普通的德国民众开始将问题归咎于政府，在绝望下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
-年美国、德国、法国、英国的经济指数变化，德国的危机程度仅次于美国。图片来源：wikipedia
一战战败的屈辱，经济上的困顿，让德国人顾不上理性思考，迅速被希特勒具有煽动力的演讲和对德国社会的尖锐批判所打动。希特勒正式开始将德国的危机归咎于犹太人——欧洲历史上，犹太人始终由于宗教原因被当作「替罪羊」，成为欧洲人的「出气筒」。
屈辱感和饥饿感，让德国陷入了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漩涡中，对于这种心态，他们就像吸食了鸦片那样不能自拔，以至于越陷越深，最后走入深渊。
年5月，德国学生在柏林中央大道上焚烧犹太人的著作和书籍，其中就包含弗洛伊德、茨威格等人的著作。图片来源：wikipedia
历史总是相似的，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当代的希腊。
年，希腊陷入债务危机。在此期间，欧洲经济出现问题的国家还有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西班牙和冰岛。由于这些国家赤字和负债较多，金融市场对它们的还债能力缺乏信心，最终爆发了金融危机。
从年到年，希腊债务百分比与欧元区的对比，蓝色为希腊，绿色为欧元区。图片来源：wikipedia
年以后，希腊经济一落千丈，即便有欧盟的纾困政策，希腊的GDP曲线仍然以45度角下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年。经济危机让希腊民众生活水平直线下滑，政府无力挽救危局，失业率在年一度达到27%。
就在这种情况下，另一个危机也在加剧，那就是难民危机。
希腊一直是欧洲的大门，也是亚非欧的十字路口，希腊最初的居民就是从亚洲迁移而来的。这种迁移的情况一直延续至今。
希腊（红色）的位置，欧盟国家为绿色。制图：明白知识
希腊的莱斯沃斯岛（Lesbos），距离土耳其海岸线只有十公里，它成为中东难民的最佳去处：这些难民从叙利亚内战的战火中逃亡出来，先到达土耳其，然后登上莱斯沃斯岛，等到时机成熟，直接迈入欧洲。
希腊的莱斯沃斯州，较大的为莱斯沃斯岛，其右侧就是土耳其。图片来源：wikipedia
在这座希腊小岛上，几万移民无处可去。欧盟与土耳其达成的协议，随时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协议规定，难民通过资格审查可前往欧洲，没有通过的则只能继续等待或回到中东，遣返费用由欧盟承担。
由于欧盟没有完全支付完遣返费用，于是协助难民遣返工作的土耳其开始让更多难民涌向希腊，以向欧盟施压。
图为年1月至年9月前往意大利（浅蓝）和希腊（深蓝）的难民数量，许多难民将这两个半岛视为进入欧洲腹地的跳板。图片来源：wikipedia
年，正是滞留欧洲的非法难民数量达到顶峰之时，就在此时，金色黎明也得到了最多的呼声。该党将经济危机和难民危机的原因指向了国内的少数族裔，将人们原有的偏见放大，就像一个世纪前的纳粹一样。
在经济危机与难民危机的共同作用下，希腊政治也开始经历危机。按照希腊的比例代表制，小党派几乎无法左右希腊政局。但即便如此，金色黎明还是迅速崛起，并在议会占有席位。
年，经济危机刚显现出来，金色黎明得票数只有0.3%，仅仅过了三年之后，它就获得了7%的票数。
曾经不起眼的小党派，还是崛起了。
然而，与希特勒的纳粹党不同的是，金色黎明终究还是没有真正壮大起来，反而被及时地「扼杀在了摇篮里」。
03
失败的金色黎明
纳粹与金色黎明之间有一定相似之处，却也有极大的差异。
从17世纪到20世纪初，德意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强大的民族国家的呼唤始终未曾停止。从俾斯麦，到威廉二世，德国曾经辉煌过，其大国地位早已建立起来。
不管在文化、政治，还是经济上，德国都是欧洲最具潜力的国家，它的历史包袱决定了它必定不甘于平凡。一战的耻辱在德国人心中也因此更加难以释怀。另外，在制度上，魏玛体制中为总统预留了过大的权力，也为独裁政府的产生留下了一定制度漏洞。
相比之下，希腊曾被奥斯曼帝国统治，直到年才真正建立君主制国家，其国家建构起步非常晚。之后的一百多年中，它经历过民主共和，也成立过军人政府，还有过一段时期的类似法西斯的专制独裁。
二战时，希腊被意大利和德国入侵，到年重获独立。之后的希腊再次重复着共和与独裁的历程。一系列变革后，希腊人终于将国家权力交给了总理和内阁。
今天，希腊主要的政党至少有五个，这些政党既有极左，又有极右，在相互制衡的基本盘中，也潜藏着激烈的冲突。
希腊的民主虽然仍有很多问题，却能基本体现各派的诉求，不过也常常激化了分歧。从年大选以来，希腊整体政治氛围偏左，并没有适合金色黎明生长的土壤。
很明显，尼古拉斯·米哈拉利阿科斯在年创立金色黎明之后，该党影响力一直有限。而米哈拉利阿科斯又远远没有希特勒的演讲才华，他在创立政党前就已经前科累累。大部分时间中，米哈拉利阿科斯只是不厌其烦地表现自己的愤怒罢了。
尼古拉斯·米哈拉利阿科斯年轻时参加纳粹活动时的照片图片来源：contropiano.org
年，他因在英国驻雅典大使馆前抗议被捕。两年之后，因袭击记者，他再次被捕。年，他彻底成为极右翼极端组织成员，第二年1月，他因非法携带枪支和炸药被判处一年徒刑。
在这之后，他才开始谋划金色黎明，先是办《金色黎明》杂志，后成立了政党。年，金色黎明成为希腊的第三大党，红极一时，但此后的几年，它渐渐失去了全部议会席位。
总体上看，由于希腊政治中左派占据的巨大空间，金色黎明始终没有成为真正左右希腊政局的力量，米哈拉利阿科斯的做法也更像是使自己的信徒更疯狂，而没有真正扩大影响力，反而在一系列恶行之后得罪了很多人。
例如，在议会中，他指责移民是「次等人」，招致了谴责。看起来，金色黎明更像是对一切其他团体无差别地开战，而不像纳粹那样把火力集中在犹太人身上。
对于穆斯林、中东移民、女性、同性恋者、黑人、犹太人等等，金色黎明全都反对，几乎涵盖了所有不是希腊极右翼白人男性的群体，这一点显然很不明智。可以看到，在风头最盛的时候，他们却因费斯萨斯案引发了众怒。
最愚蠢的是，金色黎明对纳粹毫无保留地采取支持态度，他们在慈善会上演奏第三帝国国歌，其标志也从纳粹旗帜修改而来。这些做法怎能不引起警惕呢？
这一切，加之希腊经济在年开始迅速转好后，显得不合时宜了，因此，遭到清算，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04
纳粹的复活
不过，虽然金色黎明迎来了自己的末日，希腊人乃至欧洲人却不能忽视金色黎明敲响的警钟。
从希腊的角度来说，金色黎明的出现是希腊民主制出现的漏洞，反映出希腊政治极端化的问题。其实，希腊不是只有金色黎明一个极端党派，而是几乎所有希腊党派，都带有某种极端色彩，不是左，就是右。
因为金色黎明的铲除，我们看穿了金色黎明的本相，但要知道的是，金色黎明也遭到过其他政党的攻击，其残暴程度并不亚于金色黎明本身。
尼古拉斯·米哈拉利阿科斯10月2日进入法院图片来源：路透社
13年11月，金色黎明的成员遭遇了一次袭击事件，当时，两名男子袭击了金色黎明的办公室，枪击了三名金色黎明的成员，导致两人死亡，一人重伤。
这起事件被认为是极左对费斯萨斯案的报复，极左组织还表示对此事负责。而早在年，极左组织革命人民斗争（ELA）就曾被怀疑在金色黎明办公室放置炸弹。年，金色黎明办公室遭到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的袭击。年，金色黎明办公室再次遭遇无政府主义者的炸弹袭击。在之后的12年和13年，也发生了类似的爆炸。
极端党派丛生，难免影响希腊人诉求的正常表达。极左与极右的互相刺激导致矛盾不断升级，也使得民众不断失去理性判断，最终只能选边站队。
今天，金色黎明消失了，明天，新的法西斯主义还可能重生。
希腊仍旧面对着严峻的考验。对于这个欧亚非的十字路口，经济危机也许短暂地得到解决，但移民问题只会愈发严重。随着移民的增多，宗教、种族、价值观的冲突仍有可能变得严重，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以极端对抗极端，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又怎么可能拥有找回良好生活的信心？
从欧洲的角度看，希腊更像是欧洲问题的缩影。经济上是这样，难民问题上也是这样。
在金色黎明刚刚发展成熟的年，挪威发生了惊动世界的于特岛枪击案和奥斯陆爆炸案，犯罪分子在奥斯陆的政府办公大楼放置炸弹，并在不远的于特岛上无差别射击，一共造成77人死亡。
整个恐怖事件，就是对移民政策的反应，是极右翼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所为。
年7月22日的挪威大爆炸，图为爆炸半小时后的奥斯陆。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样的事件已经不是个例。
另一方面，随着移民进入欧洲，极端穆斯林的恐怖袭击此起彼伏，在伦敦、在巴黎、在马德里......与此同时，对极端主义的极端回应也在升温。
在德国，法西斯有重新出现的风险，德国民粹政党另类选择党（AFD）在年成立，一年之后就在议会中得到了一个席位。到了年，该党已经在德国每个州都获得了席位。从13年到17年的四年间，该党从默默无闻的小党，变成在德国联邦议会中拥有94个席位的第三大党。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匈牙利、西班牙和北欧一些国家，甚至还有蒙古和俄罗斯。即使在英国、美国和加拿大，也能找到法西斯主义的身影。
法西斯主义与纳粹从没有真正离开过世界，且随时可能回归。
只要是人，就有对另一群人的偏见和歧视；只要是人性，其中就包含愤怒、恐惧、杀戮欲和群体性；而只要是社会，就不会总是一帆风顺。
纳粹主义就滋生在人性的黑暗处与社会的矛盾之中，它会从社会的裂缝中钻出头来，放大人性中最邪恶的部分，最终将整个社会带入漩涡之中。
遇害歌手费斯萨斯的母亲在其纪念碑前点燃蜡烛。图片来源：TheAtlantic
人性禁不起考验，唯一的方法是不去考验人性。制度、良知、信仰都可以钳制法西斯主义，避免其复活。人性的黑暗面也可以被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不至于扩张开来。
金色黎明的末日，也许是一次「民主的胜利」，也许更是一个警惕的信号。
人类要做的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