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的英雄情结
公元前68年某日，西班牙行省财务官尤利乌斯·恺撒来到加的斯城巡察，顺便参拜赫拉克勒斯神庙。在庙里，他看到一尊亚历山大大帝雕像，禁不住流下眼泪，并且喃喃自语道：“亚历山大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称霸世界，而我还是一事无成。”
“男儿有泪不轻弹。”恺撒之所以流泪，自有其流泪理由。且不说亚历山大大帝，就是与同侪相比，恺撒也感觉不满意。比他年长6岁的庞培已任执政官，并举行过两次凯旋仪式；同样年长6岁的西塞罗，也在三年前以卓越的辩才成为罗马首席律师。想到自己还是一名财务官，恺撒心中充满惆怅与焦虑，不知何时能当选执政官并建立旷世功勋。但无论如何，渴望建功立业的英雄情结始终埋藏在他心里，并且激励了他一生。
一
尤利乌斯·恺撒于公元前年7月12日出生于罗马一个贵族家庭。尤利乌斯家族是罗马最古老世家之一，相传是女神维纳斯的后代。尽管这个家族是老牌世家，但之前并没有产生过功业显赫的人物。恺撒天资聪颖，自幼喜爱读关于英雄事迹的诗歌，他崇拜荷马史诗、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崇拜横扫天下的亚历山大，并立志成为大英雄。
崇拜英雄与成为英雄，自然是两码事。在罗马共和国，要成为英雄必须有两把刷子，要么能说会道，通过竞选获利官位，要么能征善战，运用武力开疆辟土。从希腊到罗马，流行一种学科叫修辞学，就是教人怎样能说会道。小恺撒十分喜爱修辞学，经常模仿大人的语气与人辩论。担任法官的父亲有时带回一些诉讼词，小恺撒就拿来朗读一番，并与父亲讨论哪一方更有理，哪一方的诉词写得更好。少年恺撒思路敏捷、口齿伶俐、会写文章，不仅令来往的亲友惊奇，也令严谨的父亲欣喜。恺撒有一个姑父叫马略，是古罗马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马略出身低微，从普通士兵开始，逐渐稳步上升。马略出任执政官后，推行一系列军事改革，以募兵制代替征兵制，致力于扩大兵源和提高战斗力，在对朱古达战争中初见成效。从马略身上，恺撒学到了许多治军之道；此外，恺撒13岁时由马略提名担任朱庇特神殿祭司，16岁时又经马略牵线与执政官秦纳之女结为伉俪。
当时，罗马政坛活跃两大党派，以苏拉为首的贵族派与以马略、秦纳为首的平民派相互争斗，一方得势另一方倒霉。公元前82年11月，苏拉取得压倒性胜利。为了将与马略、秦纳相关的平民派人士赶尽杀绝，苏拉炮制出一本黑名单，凡是名列其中的，都必须处死。恺撒既是马略的内侄，又是秦纳的女婿，黑名单上肯定少不了他。恺撒只是一个18岁的青年，还没有多大能量。起初，苏拉对身边人为恺撒求情一概拒绝，最后罗马倍受尊敬的女祭司长出面说情，坚定的苏拉才勉强答应。当恺撒名字从黑名单中抹除的时候，苏拉对身边人说：“你们请求我宽恕的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毁灭我们长久以来保护的事业，他一人能顶一百个马略！”
其实，苏拉只是在参加祭神仪式时见过恺撒几面，他如此高看恺撒，可谓英雄识英雄。苏拉虽然答应放过恺撒，但提出一个要求，恺撒必须与妻子离婚。秦纳已死、平民派已经失势，很多人认为恺撒会服从苏拉的命令。没想到，恺撒却做出说“不”的回应。苏拉十分震怒，剥夺恺撒的祭司职位，并下令逮捕他。恺撒无奈，只好逃往小亚细亚行省，在总督米努修斯麾下当侍从。
二
公元前78年，权倾一时的苏拉病逝。恺撒返回罗马，与家人团聚，静观时局。通过深思熟虑，恺撒决定从律师做起。对于有志青年来说，律师是很有吸引力的职业，如果控告名人胜诉，立即声名大振，由此可以积累从政资本，因为罗马的主要官职都是由公民投票决定。恺撒从事律师行当，开始就瞄准大人物，指控苏拉的亲信多拉贝拉（曾任执政官、行省总督）在治理行省期间以不正当手段敛财，由于苏拉派人士相互袒护，结果恺撒败诉。
原想借扳倒大人物声名鹊起，而事实证明恺撒还只是“菜鸟”而已。不管怎样，恺撒做了一年律师，最终以失败收场。好在他还年轻，还可以改弦更张。在罗马共和国，担任公职的年龄不得低于30岁，故而20岁至30岁之间为“充电期”。24岁的恺撒感觉自己还需要“充电”，于是选择去海外留学深造。那时候还没有牛津剑桥，公认学术水平最高的学府在雅典和罗得岛，恺撒把罗得岛作为留学目标。
在前往罗得岛的途中，恺撒所乘坐的船只遭到海盗袭击，他和他的随从成为俘虏。海盗根据恺撒衣着举止认定他是显贵人物，开口索要20塔兰特的赎金。塔兰特是希腊货币单位，20塔兰特相当于罗马的30万第纳尔（一个罗马士兵的年薪为70第纳尔）。恺撒听到海盗给自己定的赎金后哈哈大笑，主动将赎金提高到50塔兰特。碰到如此慷慨的绑票，海盗们真是喜出望外。在亲友们到处筹款的时候，恺撒在海盗船上悠闲自在打发日子，有时还命令海盗聆听他的演讲和诗作，海盗若不专心听讲，他便斥责他们是没教养的野蛮人。随从送来赎金，恺撒获得了自由。随后，恺撒在附近租借船只并招募人手。趁海盗船只停泊米利都附近海湾之际，迅速进行突袭，成功将海盗全部俘虏，没收他们的财物，拿回自己的赎金。恺撒将抓获的海盗投进监狱，然后前往小亚细亚行省向总督汇报。总督只在意恺撒从海盗手中没收的钱财，至于如何处置海盗那是胜者的权力，听任恺撒决定。恺撒回去后，上交缴获的财物，将海盗押出来一一处以绞刑。
与海盗博弈，恺撒表现出大智大勇，不失为英雄举动。此后，他平安地到达罗得岛，在这个气候宜人风景秀丽的岛国留学深造。
三
公元前73年，恺撒重返罗马。经过多年的磨练，恺撒变得更加机智、沉稳和圆滑。随着时间的推移，苏拉派势力逐渐衰微，反对派力量日益上升。公元前68年，恺撒当选为财务官。任财务官期间，他被派往西班牙，协助总督管理行省财政。
财务官卸任归来，恺撒又当选为监察官。这个职务不高，但对急需扩大气场的恺撒来说，还是非常重要，妥善运用这个堪称营造官的职务，可以拉近与民众的距离。他负责督导对阿皮亚大道进行大规模修整，这条大道是首都通往意大利南部的主干道，将它修整完好使他获得广泛赞誉。在公共事业上，恺撒非常舍得花钱。举办角斗表演、舞台剧演出、野外狩猎等娱乐公众活动，他往往自掏腰包，从而赢得罗马市民和护民官的好感。在私生活上，恺撒也是挥金如土。其实，他并非超级富豪，之所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主要靠拆东墙补西墙。当时罗马首富叫克拉苏，此人颇有政治抱负，看出恺撒很有发展前途，就决意拉拢恺撒，在经济上给予资助。恺撒不仅利用克拉苏的巨额献金收买贫民，还修复被苏拉毁坏的公众纪念碑和马略像，以此博得马略派老兵的支持。
在争取民心的同时，恺撒竭力向权势人物靠拢，为此不惜利用裙带关系。原配妻子去世后，恺撒便与庞培娅结婚。这个姑娘是当时最显赫的庞培将军的宗亲，也是苏拉的外孙女。在恺撒看来，她与苏拉有血缘关系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她与当今风云人物庞培是亲戚。终其一生，恺撒喜爱缔结政治婚姻。与第二任妻子离婚后，他又迎娶执政官卢修斯·派索的女儿。为了巩固与庞培的关系，他竟然把自己原配所生的女儿朱莉娅许配给庞培。朱莉娅死后，他又让姐姐的孙女嫁给庞培，同时他还请求迎娶庞培的女儿。艾玛，恺撒与庞培的亲戚关系好复杂。
通过不断努力，恺撒为自己架设好通往成功的阶梯。公元前62年，恺撒当选为大祭司，稍后又获得大法官职位。公元前61年，大法官任期届满，恺撒出任西班牙行省总督。一年以后，恺撒回到罗马参加竞选活动，在军政要人庞培、克拉苏的支持下，顺利地当选为公元前59年度的执政官。
四
执政官是罗马最高官职，平时作为最高行政长官治理国家，战时作为总司令统帅军队出征。罗马每年都选出两位执政官，任期为一年。两位执政官职权相同，每个人都有对另一个人的反对权，一切重大事务由两人共同承担。某些行动需要单独领导，就由抽签或和平协议的办法定夺。如有重大军事行动，由一人带兵上前线征战，另一人留守首都。
恺撒就任执政官，首先提出颇为激进的法案，建议把人们关心的土地重新进行分配，并努力拓展殖民地，从而进一步扩大罗马的版图和威望。按照罗马的传统，这些建议由护民官提出较为合适，而恺撒以执政官的身份提出，让元老院议员感觉居心叵测，他们纷纷指责他越俎代庖，试图阻止其法案实施。面对元老们的反对，恺撒没有丝毫妥协。他依旧坚持自己的主张，以坚忍毅力和超常谋略，促使自己的计划实现。他极力宣扬自己的主张是体恤民情的正义之举，他以温和、诚恳而又不乏煽动性的口吻向民众征询意见和声援，正是凭借擅长打民意这张牌，使他赢得了民众的支持和拥护，从而在与元老院的博弈中胜出。
一年任期结束，恺撒出任高卢行省总督。恺撒深知，自己虽已成为罗马最有影响的代表人物之一，但还缺乏卓越战功和嫡系军队。此时山北高卢动荡不安，这一地区高卢人以强悍、凶暴而闻名，时常骚扰归服于罗马的山南高卢地区。对于雄心勃勃的恺撒来说，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公元前58年，恺撒率领庞培拨给他的4个军团前往高卢，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征战历程。在征战10年间，恺撒表现出超凡的军事才能，指挥骁勇善战的罗马军队征服多个部族，与万人作战，消灭其中万，俘虏了近万，为罗马拓宽疆土50万平方公里。高卢战争，极大地提高了恺撒的兵力、财力和声望。
在镇守高卢期间，恺撒借助与庞培、克拉苏结成的“三头同盟”及其党羽操纵罗马政治。然而，随着恺撒的强势崛起，庞培与恺撒之间出现裂痕，曾经的盟友最终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两人都想独自主宰罗马，但“一山难容二虎”，彼此之间必有一场生死较量。一个有从高卢战争中获得的财富、声望和久经沙场的军队作资本，另一个有元老院、罗马国库和众多军团作后盾，并且可以合法政府的名义发号施令。双方都有恃无恐，究竟鹿死谁手，只能以实战见分晓。
五
庞培在意大利境内有10个军团，在西班牙有7个军团，还有不少支队散布在各地。而恺撒只率领一个军团和一些辅助部队以及名骑兵越过阿尔卑斯山，秘密渡过卢比孔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罗马。庞培早知自己与恺撒必有一战，并且做了一些准备，恺撒的突然袭击，他意识到自己尚未准备好，他的主力部队在在西班牙，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这样，恺撒兵不血刃地占领罗马，庞培和两位执政官仓皇逃离首都。恺撒乘胜追击，庞培试图反扑，双方于公元前48年在法萨卢斯进行会战。庞培虽有两倍半的兵力优势，结果还是战败，不得不逃往埃及，最终被埃及人刺杀。对于庞培，恺撒虽然没有表现出仁慈，但还是英雄惜英雄。当埃及人将庞培的头颅献给恺撒的时候，恺撒并没有接受这一可怕的礼物，而是转过脸去，为这位曾经的盟友和敌手流下伤感的泪水。
法萨卢斯会战之后，恺撒又四面出击，扫平内外敌对势力。恺撒回到罗马后，“人们对他的尊敬和畏惧是空前的。”（阿庇安语）踌躇满志的恺撒先后举行了四个凯旋式，以彰显征战高卢、埃及、潘达斯和阿非利加的丰功伟绩。他向士兵们分发赏金，用宴会和表演招待民众，一次摆出桌酒席宴请市民。所有庆典活动完成之后，当局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发现罗马市民的市民数目从32万减少到15万。果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内战对首都尚且这么大损失，至于意大利其他地区和各行省更是灾难深重。
强势的恺撒主宰了罗马，他连选连任执政官，大力进行改革，推出一些善政。与此同时，他被当作国家的救星倍受崇拜，针对他的神化活动愈演愈烈。他获得多种头衔，如终身执政官、终身独裁官、永久监察官、最高统帅、祖国之父等等。祭祀、赛会、公共场所都树起他的雕像，在所有神庙里他的雕像与罗马保护神和古代先王的雕像并列在一起。在元老院和法院，他都有专用的金椅子；他历次取得胜利的日子，被宣布为罗马的公共节日；他以自己出生7月之故，将7月用自己的名字“July”重新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被神化的恺撒高高在上，不仅在行动上，而且在言辞上对共和国和元老院大不敬。他曾经扬言：“共和国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没有形体的空名。”他还说：“现在人们跟恺撒说话，应该更加谨慎周到，应当把他说的话视为法律。”一次，他驾车在凯旋式上从护民官坐席前经过，其中一位护民官没有起立，他顿时恼羞成怒，竟然大声呵斥这位护民官。恺撒专横的帝王做派，让很多元老院议员感到愤慨。自废除王政以来，罗马实行共和政制已有多年了，正是共和政制的有效运行使得罗马不断发展壮大，成为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超级大国。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认为，正是罗马共和的制衡精神，确保了罗马的自由，成就了罗马的伟大。综观罗马共和国历史，可以看出历代先贤都崇尚共和，即便苏拉实行过独裁统治，最终还是维持共和政制不变。与恺撒同时代的西塞罗、小加图，就是坚定的共和派。
六
公元前44年，为拯救卡莱会战中被俘虏的罗马士兵，恺撒宣布将远征帕提亚。但是，当时的占卜师说“只有王者才能征服帕提亚”，此举引起共和派议员的不安，他们担心恺撒终将称王。尽管恺撒曾拒绝执政官安东尼献给他的皇冠，但不过是故作谦让的做秀而已，他要做帝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恺撒的反对派开始行动了，他们决定孤注一掷，密谋刺杀恺撒。3月15日，恺撒应邀出席元老院会议，卡斯卡、布鲁图斯等人依照预定计划行动，将恺撒刺死于大庭广众之中。
恺撒虽死于非命，但却英名长存，他的名字成了帝王或英雄的代称，后世罗马帝国皇帝习惯以恺撒冠名。毫无疑问，恺撒是古罗马最杰出的英豪。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苏维托尼乌斯如此评述恺撒的出类拔萃：“恺撒具有卓越的演说和军事才能，即使不能超越那些最杰出的前人，至少也能与之媲美。”“恺撒具有高超的击剑和骑马技能，并且具有惊人的忍耐力。”他头脑清醒冷静，坚定果断，谨慎勇敢。他对所有士兵都严格要求，同时又善待他们，他称呼士兵为“我的伙伴们”“罗马公民”，故而深受士兵爱戴，情愿为他流血牺牲。普鲁塔克在《恺撒传》里指出：“恺撒是天生做大事的人，热爱荣誉，即使完成很多丰功伟绩，也不能使他满足于现状，享受过去辛劳所创造的收获；反而激起雄心壮志要继续前进，计划从事更为伟大的事功，赢得更多的荣誉。”
的确，恺撒非常热爱荣誉，渴望成为亚历山大那样的旷世英雄。在这种英雄情结或抱负的激励下，他坚忍不拔地奋斗，一步步走向胜利。建立了功业，他还要再创更辉煌的丰功伟绩，为此他需要拥有最高绝对权力，不仅谋求终身独裁官，而且把自己送上神坛。当他以独裁官走上神坛的时候，顿感“一览众山小”，已然膨胀的他开始藐视罗马共和宪政，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如若在有专制传统的东方，他会轻易黄袍加身战；而在有共和传统的罗马，他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恺撒生前并没有成为帝王，但他的养子屋大维实现了他的遗愿，废除共和制而建立元首制，使罗马进入帝国时代，屋大维因而成为开国皇帝。以帝制取代共和制，虽说是当时情势使然，但难说是历史的进步，毕竟告别共和之后，罗马帝国逐渐走向衰亡。屋大维所建构的政治体制，虽然表面上了保留共和的形式，实际上削弱和压制了共和贵族和平民的力量，使得元首（皇帝）大权独揽，而没有任何机制或力量加以制衡。因此，帝国的命运往往维系于皇帝一人，如果皇帝贤明则繁荣昌盛，如果皇帝昏庸则祸国殃民。历史证实，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安东尼、奥勒留这“五贤帝”时期，恰恰是罗马帝国的太平盛世。然而，贤明君主可遇不可求，而昏君暴君倒是层出不穷，同时为了争夺皇位，罗马帝国也时常上演血腥的内战和宫廷政变。所以，英国历史学家吉本认为，罗马帝国衰亡的原因很多，最根本的就是源于所建立的元首独裁体制。
恺撒，是罗马帝国的实际奠基人，无疑是一个英雄。但他破坏了原有的共和制，却没有创立使国家长治久安的体制。故而，从历史发展进程看，无论恺撒建立多大事功，都不能与华盛顿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