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前年，数百个古希腊城邦卷入了规模空前的“古代世界大战”，战火几乎波及到当时整个地中海文明世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和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这两大城邦集团之间爆发了战争。这场战争摧毁了盛极一时的雅典帝国，也对古希腊城邦政治造成巨大冲击和震荡，给希腊造成巨大的影响。而亲历这场大战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以其客观态度、生动豪放的史笔记载了战争的主要史实，成书《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书中精彩的记述留给后人去细细体会，为后世了解伯罗奔尼撒战争提供了重要的借鉴。
道德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人们共同生活及其行为的准则与规范。道德是指以善恶为标准，通过社会舆论、内心信念和传统习惯来评价人的行为，调整人与人之间以及个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行动规范的总和。道德往往代表着社会的正面价值取向，起判断行为正当与否的作用。现实主义者认为，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而政治又是独立于道德的，因此，战争是无道德可言的。但是实际上，现实主义学派从一开始就并非完全不讲道德。众多后世的现实主义学者都把修昔底德奉为古典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但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中，尼喀阿斯在西西里远征失败被叙拉古人杀害后，作者认为，在所有的希腊人中间，他是最不应该遭到这么悲惨结局的，因为他“终生都在致力于提高自己的卓越品质”。（7.86.5）[本文引用的修昔底德文本均来自[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何元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这里依据惯例仅注明原文的卷、章、节序号，下文引用修昔底德的原文均循此例。]本文将以雅典一方为主要研究对象，重点探讨道德对于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和进程中所起的作用，进而为当今国际政治和国际事务的处理提供启示和借鉴。
一、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原因
雅典使者在战争爆发前的伯罗奔尼撒第一次公民大会上为雅典辩护时说：“可以这样说，一个帝国送给我们时，我们就接受了，此后又由于三种最难以克服的因素——荣誉、恐惧和利益，我们就不肯松手了。此乃人情之常，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奇怪的。况且，如此行事，我们也不是始作俑者。但是，弱者受制于强者，是永远通行的。还有，我们认为自己有资格统治盟邦，而且你们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现在你们盘算了自己的利益之后，才开始大谈正义。然而，人们只要有机会用暴力获取利益，正义就抛到脑后！”（1.76.3）
雅典使者道出了某种本质的东西，这就是在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中，人性有着基本的诉求和表现。而这些诉求，不全是与道德要求相违背的。人性在行为中表现出三种动机，即对“荣誉、恐惧和利益”的追求。伯罗奔尼撒战争是雅典人对“荣誉、恐惧和利益”的不停追求从而引起斯巴达人的恐惧而发动的。在一个竞争的世界里，角力的各方不总是通过赤裸裸的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三种动机之间的关系和内在的张力，在历史事件中有着丰富的表现。各方鉴于不同的情势，面对事件做出不同的决策和行动。而做选择的依据，一定是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争取本方利益的最大化。在人性面前，主动或被动地适应环境以求生是被道德所允许的。
在谈到发动战争的原因时，雅典使者在公民大会上发表长篇演说为自己的城邦辩护，大谈“荣誉、恐惧和利益”，却绝口不提“正义”。因为他们自己也清楚，他们帮助科西拉反抗科林斯的行为是不正义的，是在帮助属邦背离母邦。因此，他们坦诚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在道德的约束下，让他们不能也不敢为自己加上正义的头衔。综上所述，在战争爆发时，道德仍是参战各方遵循的准绳，让战争爆发的原因充满正义性。
二、战争过程中雅典人道德的堕落
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道德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被参战者忽视，尤其以雅典为盛。
1.雅典人道德堕落的主要体现
雅典人在带领希腊人取得反抗波斯帝国战争的胜利之后信心大增，自视甚高，逐渐放弃过去谦逊的美德，变得日益骄纵、奢靡、膨胀。在这种情况下，雅典将自己视为希腊的霸主、领头羊，认为“希腊的生死存亡系于其海军力量。对此，我们提供了三样最有益的东西：数量最多的战舰、最精明的将军和最无畏的决心。……想一想我们在战争中表现出的昂扬的斗志和机敏的决断，难道我们配不上拥有一个帝国吗？”（1.74.1-1.75.1）
雅典人膨胀的自信，让他们把传统霸主斯巴达都不再放在眼里。同时，为了满足日益奢靡的生活方式，雅典必须从希腊争夺更多的利益、从属邦征收更多的税款，因而与斯巴达的既有利益产生不可避免的冲突。而更残暴的统治使得属邦不愿向雅典进贡，此时雅典采取的是武力搜刮、征服，并且更加自私自利，甚至将提洛同盟的金库从提洛岛搬到雅典，盟捐也日益发展成专属雅典的贡款。
2.雅典人道德堕落的具体表现
（1）轻视斯巴达，鄙视他国
雅典人带领希腊各邦打败波斯人的入侵后，滋生了骄傲情绪，对斯巴达、盟国和其他国家态度甚为傲慢。希波战争前，斯巴达是希腊最强大的国家，雅典一直都是以一种敬畏的态度对待斯巴达的，但是当雅典带领希腊人打败了波斯后，雅典就不再仰视斯巴达了，对于两国之间订立的和平约定并不遵守，对于斯巴达所提出的休战协定也并不在意。与此同时，雅典人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优越感和宿命观，认为力量弱小的城邦就应该依附于雅典的力量而生存，雅典侵略别国的时候，别国不能也没有理由反对，因为弱者总是要服从强者的。[颜晓敏：《论道德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以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人德性的堕落为例》，《理论界》，年第3期，第-页.]
在伯利克里的葬礼演说中，这一点得到了明确的展现。在战争第一年的冬季，雅典人依照祖辈的习俗，为牺牲者举行公共葬礼。作为首席将军的伯利克里在葬礼上发表了著名的葬礼演说，指出：“我们的城邦制度不效法邻邦；相反，我们的制度是他们的榜样，而不是对他们的制度的模仿。……一言以蔽之，我认为，我们整个城邦是全希腊的楷模。”（2.37.1-2.41.1）在这里，伯利克里大言不惭地将雅典凌驾于希腊所有城邦之上，认为雅典的制度和精神优于所有其他城邦。而对斯巴达因循守旧的暗讽，更是将雅典人的骄纵暴露的淋漓尽致。
而在雅典征服墨罗斯的过程中，雅典人的傲慢、张狂更是一目了然。墨罗斯作为开战时保持中立的城邦，却被雅典人要求加入提洛同盟。而在谈判过程中，雅典人更是说：“服从我们以免遭受最可怕的命运，对你们是有益的；而不毁灭你们，我们也可从中获益。”（5.93）“你们的友谊反而比你们的敌对对我们的伤害更大，在我们的属邦看来，你们的友谊证明了我们的软弱，而你们的仇恨却证明了你们的力量。”（5.95）“通过征服你们，我们可以稳固自身的安全，也可以扩展我们的帝国。尤其因为我们主宰着海洋，你们却是岛民，而且国小力弱，所以我们绝不会让你们逃脱。”（5.97）“通过不可动摇的自然法则，主宰着凡自己有能力统治的领域，就人类而言，我们清楚这是真理。”（5..2）雅典人已经沉醉于力量和征服带来的快感之中，以至于在墨罗斯人拒绝屈服于雅典后，雅典人围攻墨罗斯近半年，并在攻取后处死了所有他们捉到的、正处于服役年龄的男子。
雅典的这种傲慢态度是对希腊社会平等观念的一种冲击，尤其是对于平等和民主观念早已扎根的希腊社会。雅典之所以能赢得全希腊人的信任并带领他们取得希波战争的胜利，主要是因为雅典人打出维护全希腊各城邦独立和自由的旗号，才让全体希腊人同仇敌忾，搁置城邦间恩怨，一致抗击波斯入侵。而在雅典强大以后，却放弃了支撑她成长起来的对城邦的尊重，以鄙视的态度对待各城邦，必然会导致雅典的统治基础不稳，盟邦忠心不再。
（2）背弃盟约，干涉他国内政
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后，雅典与斯巴达签订了《三十年和约》，开始了一段相对和平稳定的休战期。然而，在此期间，厄庇丹诺斯和波忒代亚事件，使得雅典城邦成为挑战和约的不稳定因素，并直接导致第二次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在这一点上，率先破坏和约的雅典人无疑要为战争爆发乃至古希腊文明的衰落承担主要责任。
而厄庇丹诺斯和波忒代亚事件，更是将雅典自私自利、干涉他国内政的本性暴露无遗。科林斯与科西拉是母邦与属邦之间的内部矛盾，依据《三十年和约》的内容，雅典本无权干涉。更何况在希波战争之前，科林斯曾在埃癸娜事件上给予雅典必要的帮助。但是，雅典人觊觎科西拉人强大的海军力量和优越的地理位置，从自身利益出发，与科西拉人组成了一个防守同盟，帮助抗击科林斯的征服行动，破坏了《三十年和约》。而波忒代亚既是科林斯的属邦，又是雅典的同盟国，雅典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仅出于怀疑和忧虑就对波忒代亚提出毁城墙、交人质、驱逐母邦科林斯派驻的地方官等无理要求，将其作为假想敌。雅典的这一行径也直接导致波忒代亚背叛雅典加入伯罗奔尼撒同盟，成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导火索。而最终，雅典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战争中惨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3）疯狂剥削，残暴镇压暴乱
雅典人日益奢靡的生活方式和四处征战的频繁出兵，使得雅典的国库不再充实。于是雅典人将手伸向盟邦。雅典人不仅将提洛同盟的金库从提洛岛搬到了雅典城，更是疯狂剥夺盟邦的舰船，确定所有盟邦要缴纳贡款的数量。战争过程中，随着金钱不断被消耗，雅典人不得不派战舰前往盟邦征收、抢掠贡款，并将贡款的金额提高到近两倍。在巨大的经济负担之下，提洛同盟内部矛盾不断激化，同盟最终也分崩离析。
此外，雅典人对叛离的盟国下手毫不心慈手软。克勒翁是雅典全盛时期狂暴情绪的代表。在密提勒涅事件中，克勒翁力主处死密提勒涅人。他在发言中说：“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在盟邦之中，将密提勒涅人区别对待，格外尊重他们，那他们就不会如此骄横了。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欺软怕硬。因此，让我们现在就惩罚他们，与其罪行对等。不要只惩罚贵族，放过了民众。”（3.39.5-3.39.6）“不要被自己的怜悯之心、对方悦耳的言辞和对公正的期望所误导，这三者最妨碍我们对于盟邦的统治。”（3.40.2）“现在，开始你们的报复！不要一时心血来潮就软弱了，不要忘了刚刚还悬在你们头顶上的危险。给予他们应得的惩罚，以儆效尤；凡叛离者，将面临灭顶之灾！”（3.40.7）很难想象，这些言论的发出者，正是号称最民主的国家——雅典的首席将军。对自己的盟邦都如此心狠手辣，无疑让提洛同盟内部各城邦人心惶惶，始终被恐惧笼罩。虽然雅典最终并未采取克勒翁的方案杀死所有密提勒涅人，但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反叛的城邦会不会遭此噩运。
3.雅典人道德堕落过程中的另类——尼喀阿斯
当雅典人的道德观念逐渐沦丧过程中，始终有一人坚守道德的底线。他就是雅典将军尼喀阿斯。他正直、勇敢、睿智、无私，始终致力于促成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休战，为免除雅典公民的辛劳，给后世就下一个终身不给城邦带来灾祸的名声。在他和斯巴达将军普勒斯托阿那克斯矢志不渝的努力下，在战争爆发的第十年，雅典与斯巴达之间达成停战协议，即《五十年和约》（又称《尼喀阿斯和约》）。虽然这一和约的签订没能给雅典带来真正持久的和平，但尼喀阿斯为此付出的努力不应被忽视。
此后，在雅典做出决定出征西西里的时候，又是他极力劝阻雅典人的行动，认为出征西西里是一项极为艰巨而危险的任务。他曾这样说：“如果我规劝你们保住自己已有的，不要为了未来虚无缥缈的东西抛弃手中的东西，那么久你们的性格来说，我的话会软弱无力。因此，我将指出，你们急于求成，时机不对；你们的野心也难以实现。……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刚刚才从一场大瘟疫和一场战争中恢复了一点元气，钱财增多了，人口增多了。这些资源应该用在国内我们自己的身上……”（6.9.3-6.12.1）他能够认识到雅典人存在的弱点，并且清楚地判断现实形式，并敢于在雅典人下定决心出征时力挽狂澜。虽然没能说服雅典人放弃这项有去无回的任务，但他毅然接受了被选为出征将军的命运，并做好充足的迎战准备。尼喀阿斯身上的对城邦的责任感，成为日益道德沦丧的雅典中为数不多的希望。然而，随着出征西西里的惨败，尼喀阿斯被杀死在西西里，而雅典的命运，也注定将走向灭亡。
三、雅典的失败对当今国际关系的启示
读史使人明智。多年前的这场战争虽然在规模、技术、财力等各个方面远远不及现代战争，但是却同样引人深思。从雅典帝国的衰落中，我们不难看出，没有哪个霸权国是可以永不衰落的，而历史也在发展的进程中不断证明了这一点。而究其原因，当然有外部环境、历史发展的规律等一些人类难以克服的因素在起作用，但霸权国的道德堕落却对霸权的衰落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霸权的淫灭是由于外部环境的变化，倒不如说是霸权国的道德堕落，骄纵膨胀。所以对于处于强势地位的国家，在处于强势时期时，相比于处心积虑地防范新兴国家崛起、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持自身的特权地位，也许，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其人民和国家德性的保存和传承上才是延续统治地位的好方法。
四、总结
在国际政治中，道德和权力确实存在着冲突。权力追求的是控制、等级和特权，而道德则追求平等和公正。虽然当今国际社会中矛盾和冲突仍然存在，“修昔底德陷阱”看似不可避免，而且在近期难以改变，但是在某种层面来说，并非一筹莫展，无计可施。随着国家之间相互依赖程度日益加深，各国越来越融合为互不可缺的命运共同体。此外，国家也不再是国际关系的唯一行为体，许多非政府组织和大型跨国公司等正在国际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军事力量、权力和政治不再是各国要考虑的唯一因素，经济问题、环境问题等越来越受到各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