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去年高喊着“捍卫法国和欧洲”赢得大选,他在就任后阐述了重塑欧洲的一系列主张,并迫切期待与德国一起推动欧洲“团结一致”。但当时刚结束选战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给予了虽然热烈但限于原则的回应,这不仅仅是德国政府组阁未果而不便回应的技术缘故,而是因为德国有自己的战略考虑。毕竟,现今的世界和欧洲较之二战结束时早已发生巨变,法国和德国也不再是当年的法国和德国,重振欧洲显然不是签署一份新《爱丽舍条约》那么简单的事。
首先,法德两国之间协调起来不易。一个客观的历史事实是,法德当年是为实现各自利益而联手推动了战后欧洲一体化进程。戴高乐将军主政法国,他要完成的首要任务是让德国这个“世仇”永远失去发动战争的能力,不再威胁法国安全。为此,他竭力阻止德国再现一个有广泛动员力的中央政府,要把德国工业置于多国监控之下,要把德国那些靠近法国的地区并归法国管理。但那时的法国太弱,肢解和弱化德国的方案遭英美拒绝。不仅如此,英美上世纪50年代初的对德政策因世界格局变化很快发生根本转变,由惩罚处置德国变成扶持发展德国,使其成为抵御苏联主导的东方集团的前哨。在此背景下,法国不得不调整对德政策,以和解促合作,把德国纳入法国主导的欧洲一体化进程。
法国“恩威并重”的政策受到战后经济迅速崛起但政治仍受孤立的德国欢迎,为此德国甘愿提供资金支持。事实上,实现对法和解,意味着德国朝恢复“正常国家”迈出了重要一步。随后的情形就是法德相互借重,并且常是法国出面、德国出力,形成了欧洲一体化的“火车头”“发动机”。
冷战终结使德国恢复了正常国家地位,综合国力和全球影响力不断增强,相反,法国经济渐趋衰弱,内部矛盾重重,国际影响力下降。其结果是,往日“法唱德随”关系不再,德国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已成为欧盟实际的领导者。现在,面对马克龙的振兴欧洲新构想,德国自然要三思而行。从目前德国组阁谈判透露出的内容看,其欧洲政策中并未包含设立欧元区财长和统一预算等法国所提经济政策建议,德国态度可见一斑,它可能不想继续交更多的钱,却得不到相应的决策权。
其次,对法德两国在欧盟内“发动机”作用,欧盟其他成员国也很矛盾。其中,对德国的态度尤其如此,希望德国出面领导但又不是百分之百放心,到底是欧洲的德国,还是德国的欧洲,这种担忧始终萦绕在欧洲政坛。
在处理希腊等国的债务危机过程中,德国虽然发挥了主导作用,但却在当事国遭遇强烈反弹,默克尔总理被画成希特勒的样子在雅典游街,还有一些成员国政府翻历史旧账,要求德国交付二战赔款。一些国家仍然无法忘记德国的“特殊历史”,这意味着要领导欧洲,德国还有这种历史包袱。
在处理难民危机过程中也出现类似情况,德国扮演领导角色,提供大量经费,但在政府关系层面受到一些当事国政府的抱怨甚至抵制,在社会层面上也遭到一些国家社会的舆论攻击。比如德国媒体去年7月披露一系列来自东欧地区关于德国的“歪曲报道”,其中就有“德国借助欧盟占领东欧”“欧洲已在柏林全面控制之下”等。西欧和南欧的成员国也对“法德轴心”抱有戒心,他们担心两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比如卢森堡外长就告诫说:“领导不是主导,要促进欧洲更多融合,而不是推行自己的意愿。”
再者,欧盟一体化的进度和质量如何,根本上取决于各国内政状况,法德也是如此,要想领导欧盟首先不能“后院起火”。马克龙上任以来大力推进改革,经济总体向好发展,但随着新的一年出台包括减少公共部门10万个岗位等政策,是否引起社会反弹尚难预料。马克龙政府上月迫于抗议压力取消修建朗德圣母机场的计划,这让不少法国人怀疑,若改革遇到重大阻力,马克龙总统是否会有所退却,法国会不会依旧停滞不前。对德国而言,大选结束虽已半年,但仍未组成新政府,这本身就说明国内各政治力量的整合已触及政治制度和治理结构。解决不好这些深层次问题,很可能会阻碍德国长期发展的活力。无论法德,内政不畅,势必无力顾及欧洲。
另外,欧洲一体化自始至终都与国际环境关联,法德两国领导人对此都很清楚,各自都希望借助强大的欧洲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作用,甚至是使本国在日益激烈的全球竞争中获得更大利益。但把欧盟当作实现自己利益的工具,只会加速欧盟的分裂。问题还在于,冷战前美英等国尚支持欧洲走协同之路,而如今英国已去,美国总统特朗普也在为之喝彩。推动欧盟进一步“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路,在国际上也遭遇了逆风。
综合以上因素,推动欧盟“团结一致向前看”,恐怕并非法国或德国一厢情愿,而是受到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和限制。但说到底,欧盟一体化的问题还是欧盟内政问题,是法德在内各成员国的发展问题。克服欧元区依旧面临的金融危机、难民危机,促进经济增长,解决民众的教育、就业和安全等切身需求,这才是民众对政治家的期待,才是重振欧洲的钥匙所在。(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