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不是万能的,也就能吧。
人类自从进入文明,就有个分工协作的问题,交易是谋生的基本需要,如何获得和管理钱财就是任何个人、任何一级的人类组织的日常工作。有人说过“人类的开发历史都是思想史”(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也有人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马克思),奇怪的是:好像没人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金融史”;直到最近几十年才有人补上这个重要线索,从金融出发来解释人类历史那些变迁是如何发生的。
古代社会金融行业起源的地方都有很鲜明的地理因素。年前苏美尔文明的乌鲁克城就是当时两河流域的金融中心。经过很多讲神奇故事的作者的传播,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苏美尔人有一部讲述史前大洪水的史诗《吉尔伽美什》,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写作这部史诗的刻在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不是为了诗人发明的,而是为了记账而发明的。这些最古老的账本就包括有谁借了多少钱、该付多少利息这类债权债务信息,所以说文字系统是为了钱而发明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有文字才有可供后代阅读的历史,这么说“一切历史都是金融史”也不夸张。
米索不达米亚有个特点是土质松软肥沃,种啥长啥,对发展农业特别有利。但缺点是缺少金属矿,特别是军事需要的铜矿,只能通过贸易取得。这种贸易就不是老王家的两担麦子换老张家的一头猪,而是大宗商品的国际贸易。做买卖的人很可能自己没有这样的大笔资金,就需要别家、甚至多家来借贷。另外两个古代金融中心雅典和罗马也是一样。希腊半岛土地贫瘠,也要通过国际贸易获取粮食才能支持大规模人口的城市。航海这事比大篷车队要更复杂,它的技术含量高(造船)、初始成本投入高,风险大。除了借贷涉及到的复杂利息计算,更涉及到风险管理这种烧脑的事,因此海事保险最早发源于雅典。罗马所在的亚平宁半岛也是适合种植葡萄、橄榄一类的作物,不适宜种植小麦。长达几个世纪,罗马城所需要的小麦是从埃及进口的,罗马城是一个几乎完全依靠贸易输入粮食供养起的百万人口大城市,在古代世界绝无仅有。所以它自然就成了古代世界首屈一指的金融中心。
既然最早的书写系统就是金融催生的,那民主制度的创建是不是也和金融业有关呢?《千年金融史》这本书认为是有关系的。
公元前四世纪有一位著名的雅典政治家、演说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今天很多人知道他是因为一个励志的故事。话说他从小是口吃,但是立志要服务国家、造福人民,要从政就必须演说,那时候没有电视广告,全靠广场演说拉选票。他苦练演讲,嘴里塞上小石子磨练发音技巧,纠正口吃。他本来天性害羞,怕被人嘲笑,为了克服这个缺点他给自己剃了个阴阳头。这样走出门去别人就会嘲笑他的发型,而注意不到他的口吃了。
如此苦练12年,终于练就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成为了一名——律师。雅典的政治家和今天的美国总统差不多,法律专业出身的比较多,成功的律师有强大的分析能力、辩论和说服力,也是优秀政治家的素质。有一篇流传下来的德摩斯梯尼的长篇演讲,就是贷款违约引发的一起官司的讼词,这就涉及到金融了。在这个案子里德摩斯梯尼是原告的代理律师,起诉了两名商人。
这两个年轻商人(被告)共同借了德拉克马银币,他们要用这笔钱筹划一次航行,从雅典出发、经过今天的土耳其海峡进到黑海,再到今天乌克兰境内的第聂伯河一带。用酒去换回今天乌克兰出产的谷物,在雅典出售,就这么个生意。
合同规定。如果在大角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到达指定的目的地(也就意味着交易会被延期),那给他们的贷款利率会增加到30%。如果在天狼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他们在今天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等待10天以后,还没能进入一个叫本都的港口城市,那么他们就应该在一个就近的地方卸货,先赶回雅典,按上一年的贷款合同把利息付了。
如果载货的船只遇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那剩下的货物应该归贷款方所有。我这还是很简化的叙述,大家听着是不是有点头晕呢,这说明当时的贷款合同条款之详细、复杂。
这种合同用现在的术语叫做“船舶抵押合同”,就是借款人用自己的船、和船上的货物作为抵押物,这种合同的关键在于:如果不幸船只失事沉没,那这笔债就不用还了。结果也就真是这份合同出问题的地方。
借款的两兄弟尽管他们到了黑海,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雅典说船在回程途中失事沉没了。贷款方不信,他们似乎得到一些消息,认为这两个年轻商人没有拿借到的大洋(德拉克玛银币)去买作为约定货物的酒,而是转手把借到的钱又借给了别人。觉得你们两个小子给我这儿玩空手套白狼呢!你一分钱本钱不出,从我这儿骗钱、又贷给别人,回到又和我赖账,所以就把这两位年轻商人告上法庭,德摩斯梯尼就是原告(贷款)方的律师。
讼词作为一篇卓越的演讲稿被流传下来了,这起案件的结果在《千年金融史》这本书里没有提,但是年过去,这起案子似乎有机会真相大白了。年《国家地理杂志》的一支水下探险队在保加利亚附近的黑海海底,发现了一艘古希腊时代的沉船,沉船的地点和装载的货物和上面这起官司里描述的船只完全相同,所以有可能这两个年轻商人没撒谎,真是船只失事了,没有空手套白狼。
但这不是我们今天的重点,重点是这起案子展现了雅典的商业贷款流程、和如何处理复杂的海上贸易风险。另一个重点是:这个今天大多数人听起来脑袋也会被绕晕的案件过程,德摩斯梯尼却要向达几百人的雅典公民陪审团解释清楚,而陪审团里的至少大多数人确实理解了。
要知道这几百人并不是专门挑来的银行家或会计师。是随机抽签来的,演讲者必须确保自己所说的能让他们达成准确的理解,非常依赖对方的一般常识。像利息随着风险变化、资金的时间价值(长期贷款利率会偏高)这类知识得深入人心,这说明陪审团面对的并不是一个陌生的知识领域。而最后判决结果其实就是几百人投票的民主表决。在这起案子中,给陌生人的远航生意贷款,20%-30%这样的利率在雅典人看来是合理的,这说明当时的人们对于风险和回报的关系有清晰的认识。
人们谈到的“民主素质”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衡量成本、收益和风险的能力。任何方案的讨论都旨在得出一个结论,在风险可以承担的情况下,收益大于成本。你是博士、还是小学生;你是医生还是装修工人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有理解风险的常识,又会计算成本和收益,你就能玩民主。一项方案有人认为好、有人认为坏,结论可以不同,但得出结论的过程和方法得差不多,都是围绕着成本、收益、风险这三要素。公元前4世纪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阿契塔说过一段话:“计算的发现结束了民事纠纷,增进了和谐。哪里有计算,哪里就有平等,也就不会出现不当的得利,因为我们通过计算在交易中达成了一致”。
其实也就是说:民主社会的“统一思想”,就是统一到这儿——一种理性的计算能力。用钱交易就是每天进行的计算活动,前面讲的政治家德摩斯梯尼,他的父亲是位成功的商人,而且他的家庭也拥有我们今天人熟悉的财产组合。德摩斯梯尼在另一篇演讲中提到,他的父亲在几位不同的银行家那里有存款、在他的侄子那里有一笔贷款、有一笔航海贷款、在雅典有一栋房产、有珠宝首饰、有一些小额的无息贷款、还拥有一家兵器铸造厂和家具厂。兵器铸造厂是别人贷款抵押给老德摩斯梯尼的,在借款人把债还清之前,老德摩斯梯尼拥有这家工厂的全部利润。德摩斯梯尼家的投资是相当多元化的,在这篇演讲里德摩斯梯尼还解释了,在他继承财产之前的十几年里,他放弃了财产收益,损失该怎么计算。所有这些计算所用的知识在当时的雅典都是非常普及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他说的是谁也听不懂的天书,这篇演讲就不会被保留下来。
因为法庭要不断处理和财产有关的民事纠纷,陪审团又由多达几百名公民组成,案件涉及金额越巨大,陪审团也就越大。陪审团是公民当中抽签产生的,于是法庭就成了一个大培训班,雅典人每天都在这里接受各种计算的培训,判定被告、原告的诉求哪方更合理。于是养成了民主素质。
《千年金融史》里提到了另一项重要原因:雅典发行了样式统一、价值非常稳定的货币,整个希腊文明圈都在使用,也为复杂的计算提供了一项可靠的基础。关于怎么评价收益、损失,用“德拉克玛”银币来衡量就更能统一思想了。
历史是给我们提供参照,不是今天的人必须拷贝才能成功。金融和雅典民主制度的关系我觉得提出了两条重要的经验:一是,民主社会也是要“统一思想”的,一种培养关于成本、收益、风险的头脑的生活方式,有利于培养民主土壤。其次是,没有比陪审团更好的民主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