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据说，这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后不久，伯里克利在一场雅典举行的葬礼上，为了纪念前一年在战斗中牺牲的士兵所做的演讲。根据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所记录的版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伯里克利没有细数这些阵亡将士的功绩，而是要通过描述哺育他们的城邦来赞美他们，其中包括“让我们日益伟大的政治体制，以及造就这种政治体制的民族特性”。因而，伯里克利最终发表的“葬礼演说”，旨在提醒雅典人民铭记雅典民主的理想。
他首先指出，雅典人没有模仿邻国的政治制度，并且宣称“我们的政权名为民主政权”，他将其简要地定义为：“政权……掌握在多数人手中，而非少数人手中。”他接着强调了平等在这一制度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所有公民无论贫富、贵贱与出身，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重要观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顺便说一下，雅典比起多数其他城邦，给予了奴隶更多的免受虐待和辱骂的法律保护，并因这些法律而闻名四方。雅典的法律体系还有一个关键构成部分。
对于多数犯罪行为，负责审判的是一个陪审团，其成员是从所有公民中抽签产生的。这些陪审团往往非常大，陪审员人数为~1人。规模如此大，是为了防止出现贿赂，而且也说明判决可能代表所有公民，而不是少数个人的意见。此外，雅典法律体系还有其他强调平等的元素，比如，任何公民提起诉讼都相对容易，而且在审判过程中，原告和被告要在陪审团面前自行陈词。
根据伯里克利的说法，这种对平等的强调，其导致的结果是在雅典，奖赏根据功劳而定，公民只要能力允许，想爬多高就能爬多高，而且无论贫富贵贱都能为国家服务。这和现代反复强调“白手起家”的商人一样，就像霍雷肖·阿尔杰(23)的那些故事所写的。伯里克利进一步指出，虽然普通公民不以政治为业，主要忙于他们自己的事，但他们完全有能力担任法官，决定政治事务。
伯里克利还强调了民主雅典的另一个基本原则——个人自由。他指出了这些自由权利的几种形式，包括每个公民在法律范围内行动自由的权利，用他的话说就是：“在公共生活中，我们强调自由，在私人交往中，我们不互相怀疑，也不因邻居做他想做的事而心生怒气。”伯里克利认为，雅典人之所以在战争中英勇无比，是因为他们是自由的人，在为他们所共有的城邦而战斗。他指出的另一种自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言论自由。由于雅典最重要的决定都是在议会上，经过辩论和投票而诞生，所以自由地公开讨论对于这一体制的正常运行至关重要。
伯里克利宣称：“我们不认为辩论会阻碍行动，相反，我们珍视辩论赋予我们的智慧，让我们在行动之前做好准备。”最后，他指出，甚至连非公民的个人权利也受到了尊重：“我们的城邦向世界敞开大门，我们从不驱逐异邦人，也不会限制他们的见闻。”这一声明也意味着“存异”，事实上，有许多外邦人，其中多数为在雅典定居的“metics”（其他希腊城邦公民）。雅典人虽然为他们自己的传统和身份而自豪，但绝没有拒绝吸收外族的思想，雅典城的多元文化，使其能够轻易接触并吸收来自古地中海世界各地的新概念和新知识。
雅典人生活的开放性必然刺激了经济活动，促进了经济增长。尽管资本主义经济的概念尚未产生，但伯里克利已经意识到，在雅典独特的民主体制下，富有活力的经济是雅典的优势之一。伯里克利说：“因为我们城邦的伟大特性，普天之下的商品源源不断地涌入我们的城邦，使我们能像享受自己的商品一样享受外国商品。”
伯里克利认为，民主体制的好处远非只有赋予公民政治和法律权利，它还塑造了一系列价值观和属性，使雅典在其他领域也表现出众，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开放民主的国家，会鼓舞其公民进行文化创新和创造。他骄傲地宣称：“我们为思维更新提供了充足的途径”，“我们热爱美丽的食物，可我们的品味却朴实无华，我们培育心灵，却不让其失去男子气概”。公元前5世纪，雅典在艺术、建筑、哲学和文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似乎证实了伯里克利的观点。在演讲的末尾，伯里克利宣称，雅典培育的公民，“独立自主、适应力强，而且多才多艺”。
此外，他还提到，雅典始终处于成就和创新的前沿，它设立了其他国家奋力追赶的标准。这番话不禁让人想起近来许多向其他国家“输出”民主及其效果的政治言论。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对民主的积极特征做出了精妙的总结，如果上面引述的话有很多听起来很熟悉，那是因为在过去年里，某些政客一直在重复伯里克利的话和主张。
伯里克利（和他的现代模仿者）虽然有言过其实之处，但也情有可原，因为撇开花哨的言辞，他们对民主种种好处的主张，包含了一个基本真理。民主体制能够产生，而且已经产生了其拥护者所主张的许多积极价值和影响。然而，民主政体作为一种政治体制，并非完美无缺。今天，有多少人毫不犹豫地颂扬民主，就有多少人看到民主的种种缺陷，看到它遭到不择手段和自私自利的团体或个人腐蚀。
有趣的是，古希腊人深知民主的好的一面，也同样清楚这一体制存在种种缺陷或弱点，其中许多缺点我们今天仍在与之斗争。民主的种种潜在缺陷，在一个戏剧性的故事中一览无余。这个故事讲述了两艘船之间进行的一场著名竞赛，而这场比赛的结果，将决定整个城市的命运。
公元前年夏天，一艘三桨帆船（一种战舰）匆匆忙忙从雅典港起航。三桨战船的特征是船身窄而长，两侧列满数百个桨手，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提升速度，而速度正是那天所迫切需要的。这艘船从港口里一闪而出，向东驶去，第一批桨手用尽力气后，倒在甲板上睡觉，立即换上另一批桨手，继续奋力全速前进。他们迫切希望能保证速度，桨手们甚至没有停下，花时间吃饭，他们只是迅速吞下浸泡在酒和橄榄油中的大麦蛋糕。他们之所以如此马不停蹄，是因为正在和另一艘三桨战船竞赛，而他们的竞争对手比他们早出发将近24小时。终点线是约千米外一座小岛上的米提利尼城，赌注既不是钱，也不是荣誉，毫不夸张地说，是米提利尼每个公民的生命。
此时，雅典统治着几十个从属城邦组成的一个同盟，即提洛同盟，米提利尼城就是其一。米提利尼人起身反抗他们的领主，但雅典军队很快就平息了叛乱。雅典公民聚集起来，举行大会，受狂热的复仇心理驱使，投票决定严惩叛乱，处死米提利尼城所有成年男子，无论他们是无辜还是有罪，并且将所有妇女和儿童都卖为奴隶。于是，他们立即派了一艘船，传达这项可怕的政令。
然而，就在第二天，雅典公民开始反思他们判决的残酷性，重新审思这样做是否明智。于是，另一场大会匆忙召开，在听过几段激动人心的演讲之后，雅典公民投票取消了之前残忍的判决，改为更适当的惩罚，只处决叛党的头目。随后，他们又派了另一艘船，传达新的政令，两艘船的竞赛就此开始，一切要看第二艘船是否能先于第一艘船到达米提利尼，在执行集体死刑之前赶超它。
这个戏剧性的事件反映出民主体制的一些优点和缺点。一方面，最初投票通过的过于严厉的惩罚，表明在议会的激动时刻，民众能轻易受一时的情绪（如愤怒）或煽动性演说左右，做出冲动而残忍的举动。另一方面，他们愿意重新审视和改变自己的决定，由此可见民主体制的灵活性允许纠正错误。然而，甚至连这种灵活性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缺陷：一项政策有可能很难坚持下去，因为一群人在某一天做出的决定，可能会在另一天被推翻。这种变化无常，会使长期规划和外交变得困难重重。
结语
这些全都是民主制国家至今仍在努力解决的问题。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传达集体死刑政令的那艘船还是先到达了米提利尼，就在死刑判决刚宣读完的时候，第二艘船划进港口，刚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阻止了这一判决的执行。